饥饿岁月的“美食”记忆

2020年09月22日 14 : 24 : 40 作者:许晓光 来源:《四川师大报》666期4版 审核: 终审:

2020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目标实现之年,是全面打赢脱贫攻坚战收官之年。“节约粮食”的号召又重新在全国媒体广泛传播和大力宣传,这是应对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危机的警示,更是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呼唤,让我不禁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饥饿岁月。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出生在北京,父母均为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分别在重庆钢铁学院和重庆市计委工作。因此,我算得上出身教师家庭,生活水平处于社会中等,小时候没有忍饥挨饿的感受。即便1959-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在幼儿园的我记忆中也没有挨过饿,晚饭还有两个油饼,不过吃肉的机会极少,常常感觉痨肠寡肚。但是,比我家境差的人大有人在,就远不止受“痨肠寡肚”之苦了,街上常有抢食者,此所谓“饥寒起盗心”。我也有过一次“被抢食”的难忘经历,记得1962年,我在重庆过7岁生日,母亲来幼儿园接我去蛋糕店买了小孩巴掌大的一小块蛋糕。母亲付钱时,我转身对着店外光线欣赏着蛋糕上美丽的花纹,真舍不得一口咬掉它们。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年轻小伙一把抓走我手中的蛋糕,塞进嘴里跑得不见踪影。我记忆中第一次的生日蛋糕就这样不翼而飞了!万分心疼的我只能转身向母亲哭诉,可蛋糕很贵,母亲也没有再补购一个,就将我送回幼儿园了。在当时,那些被饿得走投无路者连别人正在出售的海椒也会抢食。

上小学后不久,社会经济有所复苏,感觉不仅可以吃饱饭,也开始可以吃到肉、蛋、奶等食品了。记得1965年母亲从重庆调往成都,带着我们三兄弟同行,火车上还供应番茄煎蛋面和香肠面。但不久以后,“文化大革命”十年内乱开始,经济发展停滞,物资很快极度短缺,各种购物票证逐渐涌现。除了粮票、布票是从50年代以来一直保持外,棉花、自行车、缝纫机、肉、蛋、糖、豆腐、粉条、木耳、黄花、海带、盐巴、黄豆、绿豆甚至到后来的白菜,都有相对应的号票,过了当月不买作废。

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清晨排队买猪肉,我是家中老大,母亲自然让我承担起天不亮就去排队的艰巨任务。当时川师大附近不像现在购物方便,3公里内没有任何商业设施,13、14岁的我常常在梦中被母亲叫醒,尽管十分疲倦,睡眼惺忪,我还是强打精神,步行约半小时到今天北校门外沙河铺去排队买猪肉。赶到肉铺时,前面早已排起了长龙,眼睁睁地看见猪肉一点点少下去,希望越来越渺茫,快到跟前,肉已售罄,心情顿时沮丧到极点,但还得赶紧转身又去排队买豆腐,然后饥肠辘辘地步行半小时回到家中向母亲交差。如此差事我承担过若干次,成败参半。

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岁月,粮食定量供应,其它副食品由于定量供应数量不多,我们三弟兄正在长身体,基本能吃饱。母亲总是殚精竭虑,多方筹措,尽量让我们增加点儿营养。尤其是有客人来时,母亲会做一些肉类等好菜,但母亲规定不准我们三兄弟先动筷,并且要克制点儿,待客人下桌后才许我们争抢。

真正让我对饥饿刻骨铭心的是我上山下乡插队,在农村深度历练的那段特殊岁月。1974年,19岁的我到四川省剑阁县白龙公社插队,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四川学化林”(笔者注:剑阁县鸯溪公社化林大队),每天十分沉重的农活儿至少得干15个小时,遇到5月“抢收抢种”时,最多时一天要干22小时!这样的超强劳动必须要有充足的饮食营养作保证。那时,国家给我提供商品粮,生产队年终分的粮食就作为我的储备粮。所以我比社员吃得好一些,每天可以吃干饭。

当地社员对我很好,常邀请我去家里“吃了算了,免得回家又煮”。我开始还推辞一下,后来因劳动太累,又想趁势休息一下,就到社员家吃饭。为了节约大米,他们日常吃的稀饭常常要放进大量酸菜,以维持全年生计。那可不是今天成都人津津乐道的泡酸菜,而是不放盐,直接将青菜放在坛子里,待沤出象发霉一般的悬浮物后再捞出来,切细放进稀饭里。刚开始我几乎无法下咽,后来也就逐渐习惯了。社员们之所以伙食这么差,一是因为工分值太低,每天4、5毛钱,二是家里人口较多。只能尽量在煮饭时多掺水,稀饭清澈照人,大人连喝6碗,我亲眼看到3岁小男孩连喝3碗,肚子鼓的像孕妇。这么多碗稀饭也无济于事,小便几次又腹中空空,哪里还有粮食浪费?

记得一次出早工背油菜籽,大概社员替我背夹上多捆了点油菜籽,我颤抖着勉强站立起来,一步步地挪向晒场。由于饥饿难忍加上背上太沉重,连田坎上一条40厘米宽的小沟也跨不过,只好从沟底爬过去。出完2小时早工,回家匆忙做稀饭吃,接着又干5个小时重活儿,人再度饿得步履蹒跚。下午通常要加班,干到晚上10点以后才回家做晚饭。由于太劳累,我经常回家不做饭,胡乱洗一下就睡觉了。隔壁社员好心警告我说无论如何也要吃晚饭,否则30岁以后会落下胃病。我没有听从,果然现在肠胃老出毛病。

当然,一年中也有幸福的时候,那就是按上级安排,去帮别的公社修水库,由生产队统一做饭吃,还能吃到干饭。任务是用喇叭形大背篼将山坡上的土背到山下的水库大坝上。这是一种非常消耗体力的活,背着满满一背篼土下山时脚必须抓紧,否则一不小心人就会滚到水库里去。为了赶进度,我们要半夜3点多钟起来,摸黑赶往工地加早班,每干到半上午人就饥肠辘辘。中午虽有干饭却无下饭菜。有一次我端了一碗白饭,正好隔壁另一个生产队的炊事员买了盐回来,听说我是知青,便很客气地请我在他装盐的撮箕里撮了两筷子盐下饭,至今记忆犹新,记得我当时每顿的饭量是1斤2两。但第二次修水库,因粮食欠收,生产队没有足够大米供应,早餐改吃红薯。那些红薯跟现在可不一样,质量很差难以下咽,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在沉重的体力劳动下,人们对食物是没有选择权的。

终身难忘的一顿“美食”是在公社食堂的一顿饭。知青每月要到公社学习一天,接受教育,一般在镇上饭馆吃饭。但饭馆很少卖米饭,一般都是面条。我想到一个办法:公社食堂每天会用钵为干部定量蒸饭,公社食堂的老高是我们生产队的人,我自带大米用搪瓷茶缸在他那里合进蒸笼一块儿蒸,不费事就可以吃干饭。一次,正逢公社召开干部大会提高伙食标准,老高炒了十分罕见的回锅肉,还有别的蔬菜。等我去端饭时,他悄悄用勺舀了一点回锅肉带油水在我饭缸里。我一看,好家伙!白米饭上面居然红油油的,合着豆瓣酱味的肉香扑鼻而来,令人胃口大开,垂涎欲滴。虽然肉极少,主要是红油和素菜,但长期饥肠辘辘缺乏油水的我已经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食品了,急不可耐地三下五除二消灭干净,还舔了好几下碗边。时至今日,我还常对妻子提及这顿终身难忘的美食。

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出生的中国人,有那种饥肠辘辘记忆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由于经历过农村艰辛困苦的锻炼,深知粮食来之不易,对女儿的教育也特别强调“艰苦奋斗、勤俭节约”,规定每顿不许剩饭。有一年夏天,家里停电开不了火,我带着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去学生食堂吃饭。大锅饭自然比不上家里,菜里有不少我们江苏人不吃的辣椒、花椒,加之天气炎热胃口不佳,我担心女儿无法适应会剩饭。谁知她吃得干干净净,一颗米也没剩下。我感到十分欣慰,觉得自己的教育没有白费。

现在的青年一代,尤其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有经历过饥饿的艰难岁月,不能像我们一样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十分深刻的体悟,也不像我们以前那样珍惜粮食。每当我在学生食堂目睹一些大学生买的饭吃了不到一半就倒掉的情景,仿佛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年,面对全球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严峻形势,相继有国家宣布禁止或限制粮食出口。8月,习近平总书记作出重要指示:餐饮浪费现象,触目惊心、令人痛心!

饥饿岁月虽然已经远离我们而去,决战决胜脱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迎面而来,但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什么时候都不可丢失。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在任何时候都是真理。希望学校加强大学生节俭教育,提高食堂管理水平,在全校范围内营造浪费粮食可耻,节约粮食为荣的文化氛围。

(作者系我校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