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冬至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依旧像一杯酒清冽又热辣，冷热调和兑成温柔醇厚的口感。

“井底微阳回未回，萧萧寒雨湿枯荄”看起来苏轼这样的大诗人此刻面对冬至的感受和我这样的寻常人也有相通之处。冬至了，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树叶也掉得越来越多，绿色和阳光越来越奢侈，小镇青石板上的脚印也变少了，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轻，雨滴声却越发清晰起来，此刻，外面的世界，天寒凄清，万物入眠。但是，里面的世界却热腾腾冒着气：热汤的水汽、饭菜的香气、烟火气、人气……在外漂泊的游子陆续赶回了家，老人们迎回了儿女，小朋友们拥抱了父母，一家人裹上厚衣服，躲进屋里围坐在炉火旁，一边听着燃烧的木块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一边与家人热烈地摆起了“龙门阵”，一扇门，屋内屋外，两番天地……每年如此，从冬雪到春花，时光如溪水慢淌，日子平静又安详……

安静与热闹于我印象中的冬至从来不矛盾。大学以前，每年冬至我都是在小村子里和爷爷奶奶一起过的，因为爸爸总是回来得晚。周围的邻居除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大多搬到了小镇上，留下一座座因年久失修变得残破不堪的空房子，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受风吹雨打，孤苦得像失去灵魂的木偶人。不过人虽少，却也自有一番乐趣，一般那天，爷爷奶奶会起得很早忙活着包汤圆。哦，忘了说，我们的小村子位于川东北的一座大山深处，算的上南方，不爱吃饺子却偏爱汤圆，冬至也不例外。一般奶奶是主厨，爷爷给奶奶打下手。不过按奶奶的话说，我和爷爷都是大懒虫，所以爷爷总是干到一半就跑到沙发上看电视去了，我嘛，自然是美梦正好，万事勿扰。奶奶手艺很娴熟，先将剁碎的核桃、花生、杏仁丢进油锅里炒一炒，炒得它们外面像裹了一层糖衣，香气四溢，然后还要和面，水、面按比例调匀后用手揉搓，搓成白白胖胖的一团，再揪下一小块，把馅儿放里面……此刻的我一般将醒未醒，毛绒绒的被子隔绝了寒气，油香却漫入我的四肢百骸，隐约中我听到了电视里的乐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爷爷奶奶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像一场交响乐，让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一句话：“我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不过我没有时间深究这个问题，因为爷爷已端着一碗香腾腾的汤圆进来了，“幺儿，起来咯，奶奶做的汤宝儿，起来吃……”爷爷在喊我吃饭这事上一改懒汉形象，耐心极了，不等我起来决不放弃，“唉，我来了来了”最后我还是向爷爷认输半睁着眼起来。那时候总觉得烦，现在才明白此中意弥足珍贵。冬至那天的中午饭一般吃得随意，因为重头戏在晚上，不过于我而言却是个好时候，我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撒丫子往外跑，奶奶在屋里大喊：“多穿一件，跑慢点，你个花蝴蝶哟……”小蝴蝶早跑远了，跑到田间地头，摔了也不觉得疼，若是地里积了雪，便兴致勃勃地堆起了雪人，冷极了就停下来往手里呼口热气。折腾下来，实在不能将那一块称之为雪“人”，我也不在意，就又跑进地里扯萝卜叶儿。若是飘起了小雪花，就伸出手去接，再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一会儿……

天色暗了，电视里的冬至特色节目开始了，炖得软烂的鸡肉上桌了，酒酿汤圆里要加几个鸡蛋，白酒要买镇上李家的，奶奶也总让我去请邻家老奶奶到家里一起吃个饭，我扶着邻家奶奶一步步来家里，路上她总念叨着不用这么麻烦，又说等她儿子媳妇回来了，要请我们全家去她家吃饭，她儿媳妇做得一手好菜……爷爷奶奶总是热情地请她进屋，再给她盛一碗汤圆，老人很爱吃。到了正式吃饭的时候，照奶奶教的，我要先给邻家奶奶和自家爷爷奶奶倒酒，一般是甜酒，不醉人，我也能喝。这时候，奶奶和邻家奶奶也聊起来，两个老人一会抱怨后辈的缺席，一会儿又说他们在外打工也不容易，爷爷偶尔插两句：“儿女总会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身体。”而我总是惦念着“小白”——我家的老朋友，一只小白狗。我把小白唤来，丢几块骨头给它。小白乖得很，总是趴在我脚边用爪子轻轻地扒我的脚，不时哼两声……敬酒要爷爷起头，大家端起酒杯，互道祝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饭后去田间小路走一走，若逢新雪初霁，月色入怀，最让人难忘。田里水已干涸，稻已割完，只剩排列整齐的稻桩，根茎间还夹着残雪与冰凌，月光洒在上面，像夏日的萤火，又像门缝里偷溜出来的光精灵。因还未至最冷时，路旁还有一些沾了雪的绿色小草，月色、雪色、绿色交融流动，于是原本冷寂的冬至之夜也鲜活起来了……这些我似乎从未刻意铭记，只是每当我闲暇之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来，也许，它已经生在了我的血肉里，弥补异乡人的缺憾。

2020年的冬至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一年我来到成都上大学，冬至日，喝着食堂的羊肉汤和要好的同学朋友一起，虽也开心，却还是分外想念亲人，不知今日冬至会下雪吗？邻居奶奶的儿子儿媳会回来吗？奶奶又会咳嗽吗？还有，爸爸说好要在冬至前回家会兑现吗？他们也总是问我：“习惯吗？条件好吗？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和家人相互记挂着、惦念着，我们都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对方，一问一答，来来回回，惊觉我已不似少年时总是厌烦这个过程。

冬至，像一杯冷酒，乍一喝冷冽呛人，余后却让人暖意盈怀。难怪我总是念念不忘，也不知我何时能和全家人一起过冬至……不管如何，我都希望我的家人朋友平安喜乐，健康如意：也都希望这世上每一个人都能幸福美满，有家人相伴。

冬至已至，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