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校情 | 经年之后

2021年05月11日 17 : 19 : 12 作者: 来源:《四川师大报》第672期 审核: 终审:

大概自上中学起,便很少回到老家了,也很少见到老家的人们。

老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呢?在我的回忆里,只依稀记得那一角青瓦、一树蝉鸣、一张方桌、一轮弯月。老家就像是一块磨花了的玻璃,静静地摆放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也应当是看得清晰。可一旦我忍不住闭上眼,想着去回忆它时,它又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白蒙蒙的,看不真切了。

老家是四川绵阳盐亭县的一个小山村,叫做觉皇村,依山而建,约莫是有着四十户人家。我上小学前一直由奶奶带着,那时父母仍是远在外地忙于工作,常年累月见不得面,奶奶便是我最为亲近的人。奶奶家在山脚下,屋子后面便是一片林子,一到晚上就只见得黑压压的一片,大风一起,林中便簌簌作响。家乡的老人每每遇到大风起、烟尘扬时,便会带着莫名意味地说道:“走妖了。”那时我便天真地想着林子里真有妖怪,心中怀着怯意的我也就很少到林子去。房屋右边筑有一方堰塘,池水碧幽平静如一块透亮的青玉。塘内常年养着许多鱼,每年夏天常常可见得数尾鱼撞破玻璃般光滑的水面,一跃而出,溅起大片水花,在阳光下显得波光粼粼。幼时的我每每看到这般情景,常常欢喜不已,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物。

从奶奶家往左走,走下一道斜坡,便可见得道旁立着一棵葱葱郁郁的大桑树,桑叶苍翠欲滴,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夏日炎炎,老家的人们最喜在这片树荫下乘凉,虽蝉鸣阵阵,却也舒坦。从桑树旁越过道路去,抬头便可看见祖奶奶家。幼时,我常常和大我几月的堂兄越过祖奶奶家高高的木门槛,互相追逐着穿过祖奶奶家。前门进,后门出,我和堂兄都是乐此不疲。祖奶奶年轻时伤了眼睛,到我出生时便已经盲了。偶尔午时跑去祖奶奶家,吵醒了正在午休的祖奶奶,她却也不恼,只拉着我们的小手慢慢走到一个木箱前,摸索着从箱子里拿出两块方糖递给我们。听着我们不断发出的欢呼声,祖奶奶不经意间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幼时的我尚不知温柔为何物,当时只觉得祖奶奶笑起来真好看。小孩儿总是不大安分的,奶奶总是放心不下将我一人放在家中。于是从日出而作到日落而息,奶奶常常将我带在身边。只是遇到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奶奶便会拜托邻家的亲戚照看我一下。那时的日子里我跟着奶奶去过广阔的田野、到过幽静的山谷、爬过崎岖的山路,我也见过了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听过了山林中清脆的鸟鸣、望见过清晨山上的云雾缭绕。那些日子在现在看来是有些辛苦了,但我却常常怀念那时的日子,怀念着肆意在田野中奔跑,怀念着畅快地大口吃着西瓜,怀念着树下乘凉听蝉音,以及怀念着奶奶温暖的大手。

“万物皆有罅隙,那是光透过来的地方。”奶奶、田野、山泉、清风、鸟鸣……便如那从天而降的阳光,透过我生命的罅隙,一道、两道、三道……乃至无数道尽皆落在我的身上,靠在我的肩上,使我沐浴在长久的温暖中。哪怕后来老家的记忆被我磨花了,看不清晰了,我依然能够透过那朦朦胧胧的阻隔,感受到熟悉且亲切的温暖。

觉皇庙是老家附近唯一的寺庙,每月的农历十九日,庙里常常会举办庙会。当地人称之为“消灾会”,约莫是寓意着消灾祈福。大概是幼时记忆尚浅,时至今日印象里只去过一次这样的庙会,具体的情形也只有个模糊的轮廓。记得那是一个雾气朦胧的早晨,奶奶轻轻将我唤醒,一番收拾打理后便牵着我出了家门。雾气笼罩下一路上也见不得什么人,偶尔遇着去庙会的相熟之人,大家便吆喝着一道上路。渐渐地人多了起来,大家三五成群地沿着通向村外的道路走,道路两旁则是大片大片的西瓜地,远远望去只可见得朦胧的绿色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再往前走,行至一处宽大的山坡前,就见到了一处洞口,这是人们用来引水的水渠通道,通道是高大的水泥管道,枯水期通道干燥时,人们为了便捷往往直接从通道中穿山而过。我望着阴恻恻的通道深处,有些胆怯,脚步放缓。奶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沉稳而有力,温和地说道:

“没事的,迅哥儿。”我听着奶奶的话稍稍心安,却依然有些胆怯,害怕故事中的妖精怪物就藏在深处,随时随地会蹦出来。大概是空荡荡的通道会产生不小的回音,人们的谈话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只安静地朝前走着。大家越走越深,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一道光亮斜射在大家面前,明晃晃的阳光稍有些刺眼,那一瞬只看得见白茫茫的一片。

大家加快脚步朝出口走去,一出通道,视野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处干涸的河道,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笔直的树顶直插云霄。现在想来,那像极了靖节先生所书的情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行至觉皇庙前,便可见得一处不大的庙门,里面人影攒动,已经来了不少人。青烟阵阵,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息。奶奶引我到一处小亭休息,自己则去了正殿祭拜佛主。我依稀记得后来是去吃了斋饭,然而记忆到了此处便猝不及防地中止了,似乎是被人硬生生斩断了一截记忆,再怎么想也只记得那破损的青砖灰瓦以及亭上传来的清脆风铃声。

去过觉皇庙后一年,我便被父母接回了城里上学,从此便别了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别了那郁郁青青的大槐树,别了那摸鱼听蝉相互追赶、偷花打枣跳板子的日子。奶奶他们在我走后不久也搬到城里生活,自此我彻底别离了老家,往后十数年竟未曾回过一次。再后来,听说老家人越来越少,只余下了两三户老人家,其他大都搬到城里生活了。偶尔有人回去老家,发来了视频,入目却尽是断壁残垣,一片荒凉,不忍细看,往日的烟火气息尽是消散了。

老家在我的脑海中就像一面镜子始终安静地摆放在那里,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将它当作珍贵的宝物摆放得好好的,然而在其上却渐渐落满了灰尘,光亮不再。我也常常对自己说:

“瞧,它莫名其妙地看不清了。”某天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猛然惊觉,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我才是那个看镜子的人,它的干净与否皆掌握在我手中。究竟是我让它蒙了尘却从不愿拭去,还是它自身当真看不清了呢?

狐死尚首丘,代马亦依风。我愿捧一汪清水,洗去镜上的尘土,悄然回到我的百草园,去看看那熟悉的地方和人。

(作者谢佳宏系本报记者、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2018 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