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花

2021年09月07日 16 : 41 : 56 作者:王鹏宇 来源: 审核:《四川师大报》第674期 终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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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家乡一种很寻常的花。

将它别在衣襟或发髻上,既好看又带着些许清香。春夏,人们用麻线穿成串,放进竹篮,去到车站码头售卖。

那年的战事很厉害,从三月末,飞机黑色的身影就不断盘旋在这座城市的顶空,倾泻而下的炸弹让山城的人们都笑不出声,也说不出话。

他们家早先并不十分艰难。他在北平念大学,中意的两个姑娘,战争爆发后不久,她们一个去了法国,一个去了延安。他原打算随学校西迁,等拿了文凭就参加国考,然后再选位佳人结婚,可家中变故传来,愿望如今都落了空。

自失学回到家,他常劝母亲不要外出卖花,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爸又在华北音讯全无,他岂不是成了孤儿?母亲却摇摇头,微笑着说:“为啥不去?就算时局不好,我一个卖花的,又有啥子好担心?再说,万一你爸有消息呢,外面乱糟糟的,我总得出去探听着。”

每到这时,他便咽下要说的话,默默回到床边,读读法语书,翻翻国学,或者看看金融报纸解闷。战事日蹙,短缺了父亲的生活资助,他们的生活确是无以为继。

他在二楼的窗边向外看,连片的瓦房,阳台挂的只是衣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可怜巴巴地随风荡着,料不定炸弹何时会取了主人家的性命。街道里木杆支起的电线在惨白的天空划出几道淡痕。

久居在小楼上,他也时常感到荒凉,在家里置出砖楼前,他原是有自己的一整间房的。从前母亲爱花,在父亲外出行商前就在园里种得若干种茗葩,一直不舍。如今迫于生计,全都改种了白兰。阳台,屋顶,甚至厨房和楼角空地都摆满了这些花朵。她将花儿穿成串儿,花叶晒干后做成香袋,或入茶,然后像别的农妇一样向客商路人兜售。

对于母亲卖花这件事,脸面无光也罢,杯水车薪也罢,敌机时时的轰炸才是他所担忧的。警报一响,大家就得往就近的防空洞逃难,假若这时母亲身处危险,他又不在母亲身旁,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每每念及此事,他又想起父亲临行前,母亲为他在胸口佩戴的那几支白兰花……他悔自己当时没有留下父亲,他恨自己在二十几岁的年齿还无有作为,无有出路,也怕是快要同折下的白兰花一样枯萎了吧?

不管刮风下雨,母亲一准去卖花。平时既然不让帮忙搭手,他就自去看书,听讲演,日子就这样熬着,唯一使他欣慰的是把花送往各处,来往穿梭间,母亲的神情不难看出是十分快乐的,那小小的花儿果然能带给人们幸福与欢愉呢!

某天,他在图书馆被一帮军警乱棒撵出来,说是查散布反政府言论的捣乱分子。吵吵嚷嚷后,常在的书报室讨论时局的几个男人被缚住,押上了门口的铁皮卡车。“中国革命必胜!毛主席万岁!中华民族万岁!”这几句话从远去的车内传出。返家的一路上头嗡嗡作响,他震惊了。

家里平时并无生客,他正欲上楼,却忽然闻见说话声。是中年男人浑厚的嗓音,诚挚的语气带些熟悉的坚定。

“爸?”他冲到屋中。

“欸,你怎么早回了?”母亲也在。

“晓君同志,这是老郑的儿子吧?”说话的是陌生的男人。

母亲沉默以示应答。

那个男人激动地来握他的手。

“就是说嘛,小兄弟!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他!”

“您认识我爸?”

“别的谁我不说,你爸是真正的好汉,一顶一的英雄。”

“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样?他不是去……做生意么,妈?”

“儿子……”母亲开口了,“妈也想让你早些了解我们的事业。”

“啊,我真想和你谈谈他,但是我来是有事情嘱托给你母亲,时候也不早了,我要走了。”

“等下,我来送你。”

“不用担心,外面风头那么紧,这次我来,你已经冒了很大风险,这几天要多辛苦你在码头走走了。”

“我明白。”

“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男人拍拍他的肩头,走出了屋子。

“这是干什么的?”他兀自问道。

“造炸弹,运给游击队打日本人。”母亲沉稳冷静的声音响起。

“你是共产党吗?”他问

我……”

“二楼大姐呀,这里有买花的!”

母子俩听到楼下有人喊叫,跑去窗口察看,只见的街道上中年男人被两个大汉掼在地上,正挣扎着抬眼望来。

“等会儿不要作声,事情都在我。儿子,听我讲,这张单上的原料要走水路运到湖北,因为这,我们损失了好多人……”母亲迅速把撕碎的纸单埋进窗口不同的花盆。

“还有封信放在楼顶的花坛下,我一直没看,原想等你今天晚上回来一起拆开。”母亲说这话时眼睛红了一下。

咚咚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震得茶杯直响。

门外有人说:“共匪何晓君还不滚出来!”

接着响起一阵踢门声。母亲去到门前,看一眼身后的他,开了门。

拿着枪的为首的灰衫男子吃了一惊,“好你个共匪!”

另外两个急不可耐地往房间里钻,把花盆往楼下推,桌子向墙上砸。

“说吧,底下那个人是来干什么的?“男子阴冷褶皱的脸正得意地扭着。

“来买花的。”

费劲地铐上了这个腰板笔挺的女人,那男子拍拍枪套对他说:

“臭小子,你老娘倒大霉了。”

……

追那辆黑色的汽车让他摔了四回,跑掉了两只鞋子。他一步一顿地回家,看见楼下的狼藉,他呆了几秒,连忙去泥土里捡拾,碎片把他的赤脚扎得鲜血直冒。

至家,他把拼好的纸单放进桌上母亲为明天预备的白兰花篮子里,又将它郑重地放在自己的床下坐定了。窗帘还在空自吹摆,他们车子往哪儿去了?母亲能不能回来?他都不知道,但对于明天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开始变得很确定。

疼痛渐渐消散,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他这才往楼顶走去。

那里,几盆白兰已经全部被打掉,仅剩的花坛有些孤独,只有坛下露出点信角。

坐在楼顶打开信,取的先是串蔫黄的白兰花,他摩挲这可爱的花朵。花萼的麻线表示它们曾经被人佩戴在身上过,历经时间依然数量完整的花冠被证明他们被人细心地保存过,而此时,晚霞将它们染成最动人的一种红色。拿出信纸却滑出张照片,上面是面容坚定,身着灰色军装头戴五星军帽的中年男人,他的背后,是丘陵窑洞,是同样坚定的古塔……

信展,晓君启:既见文,家中旧宅薄田已作钢铁战机白兰号翱翔于碧天,维望其奋勇杀敌,报效国家,不负越洋远来之艰。出蜀事定,盖应不能全卿意,成儿志,每思必叹,然古今以来未尝有国殇之际而独善者,独夫不往安有大厦?海内战斗,由是而已。阿儿自幼机敏,常怀壮志,卿益代吾教之以马克思主义,来日则大任可堪。近闻重庆事急,故书此信,出行言语具应万加小心以期宽慰。待卿凯旋,吾已奔延安以俟合聚。

信毕,他抿住嘴,缓而坚定地立身,向西而望,在温暖明朗的霞光中,他仿佛闻到来自远方的,白兰花的香,延安的花香!

(作者系文学院2019级学生。本文是为庆祝建党100周年所作,描写在抗日战争时期,因受身为共产党员父母的积极影响而走上革命道路的青年。)